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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7章 靈墟變(十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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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7章 靈墟變(十四)

神鶴一聲啼鳴, 天河結界驟然亮起,貝母光澤流轉,顯得如此堅不可摧。

路陽遠遠看著江荼與葉淮的背影, 神色微動。

緊接著, 他一推眼鏡,一對柔軟的耳羽從他面頰兩側展開, 路陽身上析出一尊雙手為鶴羽的法相,鎮守在靈墟山上空。

另一邊,司巫一點長杖,浮白光芒四散,在眾修士身上披上一層紗衣:“此物可壓制濁息異化, 蒼生道為諸位祝禱。”

說罷, 他口中念起晦澀難懂的詞句,好像古來神明的低語,大地之母垂眸,以掌覆其後裔。

修士們只覺精神矍鑠, 身上力量倍增,二階者得至三階, 三階可窺地階。

蒼生道賜福,修士們不由感激涕零。

司巫蒼老的聲音與路陽帶笑的語調交織在一起——

“凡退後者,斬無赦。”

幾乎就在一切完備的下一秒。

天河結界開始顫抖,起先是一小股,隨後是一大股,濁息如噴泉從結界外湧入,鬼獸逼近, 千軍萬馬撞擊城門,發出隆隆巨響。

有了司巫與路陽在後鎮守, 江荼與葉淮得以將全部精力,投放在眼前的戰鬥中。

神鶴在濁息間穿行,白色羽翼撕裂濁息,如一道晨光穿透黑暗。

神鶴背上,一襲紅衣的男人面容冷峻,不斷有鬼獸被他的凜冽吸引,又在動了貪念的剎那被燒成灰燼。

他像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,燃盡周遭的一切。

突然,江荼肩上落下一件金色紗衣。

側目過去,葉淮驅鶴飛到他身邊:“師尊,濁息濃重,小心身體。”

江荼點頭,袖中赫然是宋衡的還靈丹。

此藥究竟會有多大反噬,根本不在江荼的考慮範圍內,真要反噬他也是用閻王之軀承受,不會太艱難。

問題的關鍵,是要找到那藏在濁息中的黑袍人。

不好找。

要在黑暗中尋找到一只斂翼的烏鴉談何容易。

他們需要一抹光明,去照亮烏鴉的影子。

任誰都會說,在深夜妄圖尋找陽光,是無稽之談。

江荼卻偏要創造光明。

他的指尖燃起一簇幽微之火,在濁息包裹中,顯得那樣黯淡無光。

不過瞬息。

火光大亮,哪怕狂風驟雨不能摧折,那飄搖的火燭就在風雨中無限膨脹,最終,如一枚璀璨的流星,將黑暗點燃!

濁息蒸騰,淒厲哀嚎,那無處可逃的黑暗在光明中化為不甘的嘶吼,直到赤紅不斷逼近、逼近——

有人大喊一聲:“那是什麽?!”

前方,是極度漆黑的、宛若黑暗凝聚成了固體的恐怖人形,他像被浸泡在濁息裏,又或者整片塵世陰面的濁息,都是從他身上散溢。

他是塵世陰面的創造者,而非仆臣。

濁息凝聚成黑袍人的臉,卻也只有臉而已,他的脖頸以下依舊浸潤在濁息中,像生長在黑暗灘塗的古珊瑚,無數枝幹向外延展,最終形成了一片珊瑚群。

而現在,黑袍人仰頭看向天空,燃燒的花瓣映在他眼中,他碎裂的面具用濁息粘合著,像破爛的瓷器,唇瓣一開一合,露出一個笑容:

“江長老,您還活著。”

“我還活著,”江荼揮鞭襲去,“你很失望?”

黑袍人沒動,身下咕啾咕啾的濁息如根根觸手,艱難擋住江荼攻勢,搖了搖頭:“…不,我很高興。”

江荼冷冷一笑,無相鞭迅速抽碎觸手:“那你還會更高興——葉淮!”

近處金光爍爍,葉淮從神鶴身上一躍而下,骨劍在手中劃出一道弧光,與此同時麒麟法相如極光照亮黑夜,張口就向黑袍人脖頸咬去!

麒麟的黑鱗泛著殺伐果決的冷冽光芒,發出的咆哮響徹山川。

江荼註視著那雙眼睛裏的兇光,他的小徒弟在他面前永遠是翻著肚皮搖尾巴的憨傻模樣,但實際上,古籍記載中的麒麟並不僅僅是祥瑞,他代表著殺戮與戰爭,蕩平天下後,才得安泰。

他是神獸,也是兇獸。

而這一擊,葉淮奔著一擊必殺而去。

傷害師尊的人,殺一千次一萬次,也不算多。

黑袍人卻突然不躲。

他的身軀宛如即將倒塌的古樹行將就木,變得僵硬幹枯,麒麟的血盆大口咬住脖頸的剎那,竟然瞬間粉碎!

葉淮的骨劍同時落空。

黑袍人像一陣齏粉,散入空中。

江荼暗道不好:“葉淮,後退!”

然而下一瞬間,一道淩厲濁息已然襲向葉淮胸膛。

黑袍人在眨眼間轉移了自己的位置,那具枯朽身軀只是障眼法!他又重新從濁息中誕生!

好在葉淮骨子裏有著野獸的靈敏,江荼出聲警告的同時他已經本能地感知到危機而後撤,但仍不可避免被濁息撕碎衣物,在青年胸口留下數道血淋淋的傷口。

葉淮踉蹌一步。

就是這個絕佳的追擊機會,黑袍人竟然楞住似的,目光落在葉淮胸口,一動不動。

江荼迅速將葉淮擋在身後,像一只貓,警惕地盯著黑袍人。

黑袍人還在看葉淮的胸口,看得江荼都忍不住想回頭,看看到底有什麽東西那麽好看。

——等等。

如果他沒有記錯,葉淮的胸膛上,應當有他們的…結契印?

黑袍人是在看結契印嗎?

江荼察覺到一絲詭異。

黑袍人突然抖動起來。

“哈哈、哈哈哈哈哈…”

他的笑聲歇斯底裏,光用瘋癲已經難以形容。

法相在黑袍人身上凝聚,這是他第一次在江荼他們面前動用法相,不斷向外流動的濁息好像突然停滯,爭先恐後地向著黑袍人倒流湧去。

濁息掀起的狂風吹亂江荼的衣袍,葉淮織的紗衣被鑿得千瘡百孔,閃爍著消散。

這一幕荒誕至極,好像漲潮的海面突然開始倒退。

漆黑的、渾身沐浴在汙濁泥水裏的法相,並沒能掙脫濁息的汙染,他與濁息融為一體,他成為濁息的骨,濁息填充著他的血肉。

——那究竟是什麽?

沒有人知道。

撕裂天幕的羽翼在法相身後伸展,像是螳螂的臂膀,還在不斷向下掉著泥團般的濁息。

一只、兩只…無數只眼球睜開,布滿法相的身軀,他們蒼老、年輕、妖魅、正直,唯一一點是相同的——

眼球裏沒有光。

死人才有這樣的眼睛。

黑袍人的法相難以定義為“人”,更像是一團不可名狀的無機物,唯有那張面具,仍牢牢黏在臉上。

“太一!”司巫的聲音忽然響起,潔白靈力拍打而下,哐哐砸向黑袍人的法相。

但這根本無法阻止法相的凝聚,甚至屬於蒼生道的力量都被濁息同化,成了養分,法相進一步凝聚——

無數鶴羽拼湊出八卦兩極,似乎要鎖住黑袍人的行動。

可八卦圖沒能維持多久,就被生生撕裂,路陽法相的翅膀瞬間被斬下一只,法相閃爍幾下,幾乎就要熄滅。

遠遠的,還能聽到路陽帶著痛楚的怒吼:“太一怎麽會是這麽個玩意?!”

——太一。

神界帝君,一如人間的神君,卻更高貴而更強大的存在。

他受蒼生道擢拔,生於道而行於道,太一是萬物的本源,是神、是帝,人們敬仰他的威嚴,渴望他的權柄。

怎麽會是眼前這個漆黑的、濁息的聚合體?!

江荼狠狠咬了咬牙。

他在地府,當然聽說過太一帝君的名字。

但太一帝君好端端在神界待著呢,眼前這個若是太一,那天上的是什麽?

況且帝君太一,豈會向濁息低頭?

可問題的關鍵在於,哪怕明知眼前這個是冒牌貨,但江荼很明顯能夠感知到,他的力量在不斷暴漲,每一秒都在突破新的高度。

地階、天階、然後——

成神。

他到底是什麽東西?!

他到底從何而來?!

太一法相低笑起來:

“命運…這就是命運,蒼生道將我們困在命運中,誰也無法逃脫…江荼,你覺得你可以嗎?”

江荼深深看了一眼葉淮。

誰也無法逃脫命運,蒼生道掣肘神鬼兩道,人間更不用提,所有活物都是蒼生道指尖的傀偶。

即便是閻王爺的他,依舊因為記憶不全,在地府徘徊千年,無法轉世投胎。

哪怕此時此刻,他為了蒼生道的任務還陽,被濁息腐蝕的身體每一天都痛不欲生,甚至要親手送自己再死一次,蒼生道依舊沒有兌現承諾,將他失去的記憶還給他。

人們迫切地想要比肩神明,陽間的人們向帝王稱臣,修真界向神君俯首,神界則聽從太一號令。

而最後,他們都匍匐在地,乞求蒼生道垂憐。

蒼生道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們的敬仰與效忠,可它從未庇護過三界,所以江荼也從不向蒼生道搖尾乞憐。

他生根於地府,見過亡鬼哭、生魂笑,他審判過城破獨自逃亡的愚將,也恩賜苦等家人往生的平民百姓。

容貌昳麗與否,身份尊卑與否,財富懸殊與否,力量強大與否。

閻王不應考慮這些。

或許地面之上尊卑有度,貧賤懸殊,但地面之下,

——眾生平等。

蒼生道擺布不了他,江荼又豈會畏懼命運。

江荼冷呵一聲,白發法相掌心相合,各呈順逆轉動,旋即大片荼蘼花綻放,根莖相連處仿佛巖漿搏動,地面被切割成無數個獨立空間,每一次翕動,都是巖漿擋下濁息的燃燒聲。

是生命在孕育,也是生命在走向死亡。

葉淮和黑袍人都察覺到江荼法相的力量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,原本被太一塗抹的黑暗又再度變回赤紅。

靈力洪流中,好像宇宙洪荒都一息而現,天地初生到百獸轉徙,海面下降,大地蒼翠,千年時光轉瞬流逝,盡數匯於江荼眼中。

白發的法相流下兩道金色眼淚。

眼淚滴落在地,金色的煙霧升起,像天上的溫泉墜落在人間的湖面,但它並不來自天上,而來自地下。

人們驚嘆、畏懼,唯獨葉淮嗅到了一絲血腥氣。

在所有人都因閻王威嚴而顫抖的時候,只有葉淮的視線,始終落在江荼身上。

他與江荼結了道侶生死契,江荼暴漲的力量同時分享給了他,本該高興的時候,葉淮卻發自內心地感到慌亂:“師尊!”

他看見江荼隨手向外一丟,一個瓷瓶咕嚕嚕滾到腳下,瓶身掛著青面獠牙的鬼面,瓶內已空無一物。

而江荼的力量還在暴漲。

力量達到了極點,開始向外飄散,盡數灌入葉淮體內。

葉淮開始害怕了,他深知江荼強大,但這股力量遠超出強大的範疇,他是神君,對靈力的敏.感程度,讓他瞬間意識到,這場戰鬥已經超過此刻修真界該有的靈力容量。

下一瞬,江荼的法相手中,無相鞭顯形,有烈火熊熊燃燒。

他一把扯開領口,麒麟結契印便暴露出來,同時鐫刻到法相的脖頸處。

青色與赤色,深深地印在江荼的頸側。

他輕輕撫摸著這片被葉淮打上標記的皮膚。

“葉風墜,”江荼看向他,“你還在猶豫什麽?”

他同時也在心裏質問自己。

——江荼,你還在猶豫什麽?

神明若不垂憐蒼生,閻王自當給予公義。

哪怕用自己的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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